K睜開眼睛,起身,明亮的日光穿透大量看不見的懸浮微粒,照進他的臥室地板上。無接縫地板忠實地將強烈的光線打在他睡眼惺忪的臉上,讓剛從深沉迷夢中醒來的K感到有些眩目,他漫長人生中的又一個看來與往常毫無不同的日子開始了。
K走進早餐店,點了非常常見、再普通也不過的牛肉蛋堡。為了他稍嫌挑剔的偏食習慣,他還主動要求不加洋蔥,然後荷包蛋要全熟。從以前K就注意到,這家早餐店的老闆在某一次公休日之後,悄悄地取下那張油墨早已被太陽曬得褪色的「拒用美國牛肉聯盟」貼紙。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換吃別家早餐店,甚至連換一下菜色的念頭也沒有。反正他的生活周遭,早就充滿著美國或美國資本所生產的各種日用品、食物、文件、書籍,「既然當初政府說可以進口,那一定是吃了也不會生病的吧。」就算真有危險,K自認已經這麼倒楣了,如果人生的不幸有個總量的話(這是他一個沒來由卻深信不疑的觀念),他也有自信比別人更快達到上限。所以有危險又怎樣呢?
每天早上,價美物廉又鮮美多汁的牛肉漢堡,還有香噴噴的牛雜湯,都是生活中物質享受不多的K,所無法抵抗的誘惑之一。K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一個狂牛症病人,也不覺得這到底有多可怕--他吃過美國、紐西蘭、澳洲,以及台灣本地的牛肉所做的漢堡,老實說,K遲鈍的味蕾完全嚐不出那到底有什麼不同。如果說狂牛症
就這點來說,K也頗為認同那個說話直率一如殖民地總督的美國人的意見。自然地,在K的同事或朋友忙著參加那個一聽就很麻煩的什麼公投或連署時,K也只是默默地一笑置之。光是兩道連署門檻就要九十萬人,就算連署人數達到要求、投票否決,按照他的理解,自認為有權力代替他人做決定的那些人,也很可能對他們不想要的結果完全無視,那這麼做又能怎麼樣呢?
是的,K對那些「自認為有權力代替他人做決定的人」一點也不感到憤怒,不管過去有沒有投票給這些人,K一直忠實地遵守他們所定下的法律、支持他們所做的決定、接受他們私下秘密談判多時後所公開的結果。他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好國民,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也不曾大聲反對些什麼。
K總是對別人說,「政治的事情我不懂」,他並沒有說謊;K很少去投票,就算偶而勤勞天使真的發揮了努力,他也總是按照習慣,投給過去他也投過的,少數幾個叫得出名字的候選人。有時競選公報上找不到一個熟面孔的時候,K就投給照片拍得最俊美好看,或是公報上學歷最高或最低的候選人。K也不太關心公共議題--與其說他不關心,不如說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關心--,K覺得,那些往往夾帶著許多政治人物、政府部會,以及各種專有名詞的事都是「政治的事」。而這一切不但太遙遠,而且充滿許多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困難的問題。K並不想自己找出答案,而且也覺得那本來就和自己無關。這麼做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很可以這麼說,即使哪一天從此再也不需要選舉了,對K也不會造成任何的不方便;可能他還會非常歡迎這樣的改變。畢竟這個世界上最麻煩的事莫過於自己了解幕後的詳情、做選擇或下決定,相形之下,等著別人來告訴他什麼可以做或不能做,可以吃或不能吃,或者可以看或不能看,當然輕鬆愉快得多。很自然,天平會朝向那一個方向走。自己做決定又怎麼樣呢?
K看看放在早餐店桌上的報紙,不過他卻沒有很認真想要將它從頭到尾閱讀一遍的衝動。有份色彩比較鮮豔、印刷也比較精美的報紙上,刊登了一張不到幾小時之前,發生在高速公路上的一場車禍現場照片。即使隔著兩張餐桌,他也還是可以辨識到這名不幸的罹難者的腸子和內臟,是怎麼順著仍然閃亮的汽車板金輪廓流到路面上。K也知道,眼前這份報紙的油墨乾燥時,死者身上的體溫可能都還沒完全冷卻。但這一切並不影響K的食慾,因為他知道如果只因為這樣就吃不下飯,那他在這座島嶼上早就餓死了,哪能活到今天。配著屍體照片吃著三餐,又怎麼樣呢?
另一方面,即使是那些沒登著肚破腸流的高解析度照片,看似無害的報紙,K也沒有特別拿起來閱讀。他曾經聽說,許多的報導是用錢買來的。不過他並不是因為如此才不看報紙,而是他本來就沒有這樣的習慣。K從來不曾也不預期自己會成為新聞中的主角或配角。甚至那些報導不論是不是買來的,也沒有引起他一絲的關心。除開偶而他會翻閱一些影視名流的新聞。有些人假裝厭惡那些報導,稱之為八卦或花邊,不過K倒是自認自己誠實許多,因為他確實有那麼一點興趣知道--某個逃稅大戶又包養了名模女星,買了車子還是房子什麼的送她,即使他自己根本是一個破產的人;某個引起遺產爭議的企業第二代在他向父親的豪華墳墓跪拜時,香爐突然起火...。K並不覺得報紙上出現這些有什麼不對,可能的話,他自己是很想過上一下這種派頭的。多知道一點有錢人的生活情趣又怎麼樣呢?
不過,到死為止,K的這個幽微的願望還是沒能夠實現。
K想起家中冰箱裡有些還沒料理的牡蠣,以及一罐上星期沒喝完的鮮奶。自從聽說曾經出現過綠牡蠣這種東西之後,他老覺得這些海鮮和乳製品嚐起來有些銅鐵般的金屬味道。當然他知道這只是一種錯覺,按照K所相信的環保署所公開的數據顯示,這些東西的含量少到他不可能吃得出感覺或味道。當然,他對政府把關的結果感到非常滿意,他相信把那些高科技廢水排進濁水溪,是充分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
K並沒有因為某個蓋在傳統農漁業區的科學園區逐漸發展,而有感覺到任何不便。農漁民生計?他既不務農也不打漁,農民或漁民的想法、感受甚至遭遇,以及他們所種出、捕撈到的東西變得怎麼樣,對他而言,就像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一樣遙遠。空氣污染?K唯一識別得出來的空氣污染,只有辦公室裡隔壁隔間的同事胃脹氣之後的「非法排放」。他想,既然連那都能忍受,就算真有看不見摸不著的什麼物質跑進鼻腔、腸胃、細胞組織裡,反正我又看不到,所以那又怎麼樣呢?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K回到他那個空曠而寂寞的家。K沒有與他同住的家人,K也沒有結婚,因為從出社會開始,他就發現自己的學歷就和他的性命一樣一文不值;但即使是這樣廉價的學歷,也是經過大筆貸款之後,才讓他能完成學業,好繳付他那和他所學到的東西不太等值的高額貸款與利息。K從未對此發出過抱怨,即使多年來,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工作崗位上,領到過超過兩萬兩千元的月薪,K也總是每個月都面帶微笑地接下薪資明細。他感謝他的工作和他的薪水,以及這項德政,它成功地把所有人--至少是那些年紀、經歷與家世背景相近的人--的收入,都維持在一樣高的水準。
K打開電視機,隨意看看最新的球賽轉播。螢幕上上演著精采的比賽,是由竹聯獅出戰四海象,甚至透過電視螢幕,也能發現有些球隊助手腰上配戴著蝴蝶刀和制式手槍。就他所知道的,目前的職棒聯盟與他小時候所知道的那個聯盟,有很大的不同,不過有一點卻未曾改變;很多比賽結果都是假的,就如經營者也是假的一樣。過去似乎曾經因此數度爆發了巨大的醜聞,但到了某個時間點,大部分的台灣人都同意,他們無法阻止黑道影響球員。於是那些在乎形象的企業乾脆收手,而讓黑白兩道直接組織球團與聯盟,全力表演真正的假球。然而,儘管球賽是假的,圍繞著它的簽賭、收買,甚至暗殺卻都不是偽造的。
「台灣江湖大聯盟」共有竹聯獅、四海象、天道鷹、萬國熊等幫派選擇他們認為能代表自己組織英雄氣概的動物作為象徵而加盟,每年季後賽演出的大型械鬥,總吸引國際上的知名媒體與大量觀光客現場觀戰。另一方面,「台灣白道總盟」則有議會龍、立院鯨、警政鼠與媒體豬四隊加盟。這是因為這些組織或單位發現,與其零星放話影響輿論,或是有失身分地私下插手,不如直接下廚房,一邊打球一邊辦人,何樂而不為呢?兩個聯盟之間舉行明星賽的時候,往往在壘包上上演的不是用球,而是用蝴蝶刀的真實刺殺;有時候,打者擊出全壘打,回到本壘時,卻被主審上了手銬,帶離球場。這些難得一見的美技出現時,往往全場歡呼,彩帶紙片齊飛,久久不停。
K拿起手邊的稅單,想起又是該繳稅的時候。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所上繳的那一份稅金,甚至在還沒離開他的帳戶之前,就已經註定好了要交由某個科學園區管理局,用以繳納廠商用水、用電、排汙超量的微薄罰金。但即使他知道,相信他也不會感到任何不悅。他樂於聽任安排,也喜歡被安排好的事情。
台灣人K,他對平凡、安穩的每一天,感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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